和自己没关的东西我不会放到相册里 | 他们为什么要摄影 Vol.4 陆元敏
陆元敏从未离开过上海,他“游手好闲”地记录着上海的繁华、惊异与怀旧,却被认为是上海最具人文关怀的摄影家,他看重记忆,只拍摄自己生活范围内的日常情境。今天,跟着陈小波和陆元敏的一问一答,看一看这个最上海的摄影师!
1990年,和平饭店后门。
陈小波:你的上海和我们想象中、认识中的上海不一样。
陆元敏;我家住在徐汇区,是上海中心地带。我出生在那里,从童年就住在那里,住了50年,那里没什么变化。上海有些地方变化很大,有的地方变化很小。后来我搬了家,但经常会回去看父母。
陈小波;你童年的上海什么样?
陆元敏:我住的地方特别热闹,卖大饼油条,有照相馆,什么都有的一条街,过马路就是小学,中学也很近。我说过:我一闭上眼睛,就听到小孩子们在弄堂里拍皮球……我的半世人生,就在这里度过。
陈小波:在学校是好学生吗?
陆元敏:不是不是,一直不是好学生。
陈;性格一直这样内向吗?
陆元敏:和陌生人在一起很不习惯,适应性很差。有很多人不适宜在学校读书。
(在一旁的黑明插话:我刚才问他电话,他一没手机,二不知道上海区号)
陈小波:上网吗?
陆元敏:不上。
陈小波:知道MSN吗?
陆元敏:听说过,不会用。我夫人可以帮我。
陈小波:和朋友在一起也是这样吗?
陆元敏:两个人可以聊聊,三个人我就是听众了。我在上海的圈子很小。我只有在家才有安全感,心里有底。
陈小波:你理解的上海特质是什么样的?
陆元敏:(笑)这是个太复杂的问题。我不会想这么复杂的问题。我就是惯性。我是随波逐流的人。
1993年,反射在车窗上的侧影。
19996年,舞台工作人员。
1996年,做面膜的妻子。
2000年,草坪上留影的女子。
和贺友直学过连环画
陈小波:最初理想的职业是什么?
陆元敏:原来特别想当老师、当画家。
陈小波:你是和贺友直学过画的。小时候我们没书看,看过的几本记得死死的。其中有贺友直的连环画《山乡巨变》,喜欢极了。画家刘旦宅赞叹:在连环画领域,贺友直是张乐平之外上海美术界的“另一只鼎”。
陆元敏:我在乡下时,艺术家与农民结合,贺友直在农场和我结对,一步步教我,差不多半年时间后,完成了连环画《雏鹰》——农场一个作家写的知识分子和坏分子斗争的故事。后来到文化馆,还又学了两年美术。美术对我有潜移默化的作用。
陈小波:还和贺先生有联络吗?
陆元敏:没了,因为没有成绩。
陈;还喜欢什么?
陆元敏:拉拉琴什么的。
陈小波:拉什么琴?
陆元敏:什么都拉。从小提琴到中提琴、大提琴都玩玩。
陈小波:谁教你拉琴?
陆元敏:我哥哥嫂子都在乐团。家里小,那时候觉得很吵,后来对琴声有奇特的印象。我嫂子家和我家离得很近,就在我家对面。哥嫂稍微给我说过、点拨一下。
陈小波:怎么到的文化馆?
陆元敏:年轻时,我在上海郊区的崇明岛插队8年——父亲说,插队就去家乡吧——在那里,种地3年,剩下的时间放电影。1976年,回到上海一家市政工程研究所,做摄影,需要拍路啊桥的资料。那时候就是想把照相机拿回家拍东西,像犯罪一样,太难受了。后来到了普陀区文化馆。1982年在这里,一直没动。
陈小波:每天的工作是做什么呢?
陆元敏:就是单位有什么活动拍拍,开会、合影。
陈小波:文化馆工作应该有办班讲课什么的吧。
陆元敏:我不办班。我这样的表达能力怎么能当老师?
陈小波:开始拍摄用的什么相机?
陆元敏:海鸥。美能达流水线生产的。定焦35毫米。不值钱的镜头,那时没人爱用,但我对这个镜头比较有感情。
陈小波:胶卷呢?
陆元敏:乐凯。100度。
陈小波:给乐凯做宣传了,呵呵。
陆元敏:去年开始用数码,被逼无奈。我也没有技术。相机就是旧相机,30年前用海鸥,现在用尼康,原来用乐凯,现在数码,照片也没好到哪里去。我甚至觉得还是乐凯好!相机和我拍的东西也没多大关系。知道我的人不和我谈相机、谈技术。谈不进去。
陈小波:你在上海有自己的圈子吗?
陆元敏:圈子很小,自在,出来就有点难受。我不是很老练的人,很多事情能不管就不管,也不想做很像大人的人。我太太做过财务总监,在家里也是她管。
1995年,小卖铺窗外。
1996年,刚出站的公交车。
我拍摄的上海人都是我的朋友
陈小波:看得出来,你只拍摄自己感觉的到的东西。看似纪实,实则主观。
陆元敏:逼出来的。很无聊,要找些事情来做。拍照是我找到的一件令我高兴的事。除了拍照,我没什么事情干。
陈小波:刚开始拍什么?
陆元敏:刚开始自拍。然后拍家里人,接着拍周围的朋友。我觉得这才是相机的正确使用方法,只拍摄和自己有关系的。
陈小波:你比较著名的图片是你拍摄的上海人---住在老房子里的上海人。
陆元敏:拍上海人是比较特殊的一段。我拍摄的上海人其实都是我的朋友,与我自己差不多的情况,很小的范围。互相串门,拍摄前不需要打招呼。他们家里那种类似电影的镜头吸引了我。过去20平米就是很大了,现在老房子没有了,老房子里的人物也拍不到了。大家都搬了新房子,走动少了。去之前要打招呼预约。那种大客厅也不像客厅了,原来的痕迹都没有了。房子很大就觉得没什么可拍的。但平时大家都没时间,给朋友摄影只在周日假期才能进行。
陈小波:你拍的那些上海人物,我非常喜欢,那种表情和气息只属于上海。外来摄影者无论如何拍摄不到。
陆元敏: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很少看外人拍的上海,也无法评价。
陈小波:你还拍苏州河。
陆元敏:苏州河每天上班路过,很多事上班途中随意地记录。我当初正好有一本画报,拍的是某一个国家一个城市的一条河流,很有趣。自己身边就有苏州河,就开始拍。上世纪90年代上海开始拆迁,到处变化都很大,只有苏州河还是老样子,就想拍点照片印证一下过去和现在的这里有没什么变化。苏州河当年是一条没人理会的臭河,现在还成了上海一个标志性的符号了。
陈小波:你拍摄总会有选择吧?
陆元敏:尽量选择看不出年代感的东西。
陈小波:这很奇怪啊。摄影者选择的大部分是有时代感的东西,你反其道而行。
陆元敏:我选择和自己内心特别接近的东西拍。记录和我自己有关系的拍才有意思。我拍我父母、我老婆、我的朋友。这样拍摄我很幸运、很知足。和自己没关的东西,不会放到相册里。
陈小波:你怎么知道这样拍摄?受什么人的影响?
陆元敏:那时可以看到的好东西太少。我开始看布列松、寇德卡。看到科特兹的东西很喜欢。看到他,就像看到我自己,在他那里我能读懂我自己,他的照片平淡到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陈小波:就是说,摄影是“恰到好处的时刻”的科特兹?评论家说:“科特兹的照片简单得像在骗人。”
陆元敏:对。看科特兹的东西,我觉得我也能拍那种照片。太有名的摄影家,像萨尔加多,他的摄影把我的摄影堵死了。
陈小波:科特兹的言论也很像你的言论:“我绝不为了题材跑好远,它们一般就在我门口儿的台阶上。我分析不了这回事儿,人家问我是怎么搞出来的,我不知道:事儿自己会说话。”
陆元敏:也没有人要和我谈使命责任什么的,我拍照不想那个。什么让我心里动一下,我就拍什么。甚至什么撞到我的镜框里,我就拍了。照相就是好玩,没有那么多名堂。除了给领导必须拍的东西,其他就是按自己的心情拍。相机在我手里,想拍什么就拍什么。
稍微有点难度我就不拍
陈小波:你说上海有很多“窗口”在浪费,这是什么意思?
陆元敏:就是进不去的感觉。上海有成千上万的窗口,窗口里肯定每天都有精彩的镜头,没法拍下来。我只是在几个窗口拍了几张,很多窗口都在浪费。不要说远,就连邻居家都进不去。被人拒绝很难为情。稍微有点难度我就不拍。不敢去别人家里拍摄。我只去熟人家。
陈小波:随性随心,难度太大就不拍了。
陆元敏:对。太努力的事就不想继续做了。
陈小波:一直耳闻你的名字,今天才见到你。更证实我的观点,要研究一个人的照片,先研究这个人。
陆元敏:我拍摄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按我自己的眼睛和性格找我需要的东西,就是这样,我的照片它很像我,要研究我就研究我的照片……其实大部分人的日子谁不是平淡呢?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我就没有。我看到轰轰烈烈头就大。
陈小波:你靠直觉和情绪,而不是预测和计划。
陆元敏:被我逃掉的东西很多,被我发现的也会很多。放弃东西也会得到一些东西,很公平的。如果胆大就能做摄影家,那就不需要那么多摄影家了。
陈小波:我很好奇,你每天在街上拍,街上发生冲突、打架,你拍不拍?
陆元敏:不拍,马上走掉。在我身后走的人声音大点,我都害怕。
我的照片不是纪实照片
陈小波:你的照片是纪实吗?
陆元敏:肯定不是。纪实应该是对现实很敏感的。我不是。我是自私的人,我记录和我有关的人才觉得有意思。别人那样拍和我没关系。我的照片只是糊里糊涂起了纪实的作用。我的照片不是纪实照片。
陈小波:什么吸引你拍摄?
陆元敏:生活中的没有变化吸引我,而不是有变化吸引我。我在父亲的相册里看到过去的上海和我当时拍的上海,其实没什么变化,时代感很模糊。
陈小波:看有些评论家写你的摄影方式和一般摄影家也不同。
陆元敏:我拿着相机瞄来瞄去,看看四下无人,举相机就拍,然后就溜。成功率很低。我偶然也会拍市中心。妈妈还住在徐汇区。其实大多数拍自己附近的东西,就是在以家为圆心的一个很小的半径四处转悠,或者是一条上班的路线来回拍。
陈小波:没想改变一下摄影的方式吗?
陆元敏:懒得改变。用惯了这种方式,这种还没有用好。改变得花心思。我也看王庆松,很羡慕他那种拍摄想法和做法,但我办不到。
陈小波:尝试过在上海以外的地方拍摄吗?
陆元敏:陌生的地方与我没关系。我也没什么机会出去。北京也是十几年没来了。到了生的地方不能拍摄。
陈小波:比如乡村,比如民族题材。
陆元敏:不喜欢乡村,害怕虫子什么的。虽然我在农村8年仍然与它有隔阂。民族地区不会故意去。我没有那些照片。
陈小波:你每天什么时候拍照片?
陆元敏:现在我每天上班两头骑自行车,中间公交车。我有时中午出去拍。我工作的普陀区文化馆不那么忙,所以我每周都会有很多时间拍摄。
陈小波:和人结伴拍摄吗?
陆元敏:很少。我胆小,上街拍照总是“偷偷摸摸”。80年代刚拿相机那会儿,和陈海汶一起出去拍,他挡在前面,串到弄堂、串到别人家里拍,他很胆大,我不行。
拍摄是因为很无聊、很自卑
(谈话中,陆元敏头上微微有汗。他一直在玩自己的眼镜,眼镜腿终于拗断了)
陈小波:你这么紧张啊?
陆元敏:我没什么成就,又不善于表达。摄影对我很重要,没有摄影我肯定会很无聊、很自卑。
陈小波:摄影成了一个出口。现在被这么多人关注,你也成了重要的摄影家,是不是好点了?
陆元敏:我会受到外界影响。好点了,自信点了。出去胆子稍微大点而已,但不会改变什么。我还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情拍照片。
陈小波:2007年,你获得首届沙飞奖。谁提名的?
陆元敏:孙甘露提名,吴亮推荐。拿到奖金三万。有次50张照片给了十万,这是我拿到的最多的钱。
陈小波:出版了几本书呢?
陆元敏:《苏州河》以后,2007年,姜纬帮我出了《上海人》,陈海汶出的《最有影响力摄影家》有我。我没有能力自己出书,多亏了朋友帮助。我拍《家庭相册》,老婆总说我把她拍得不好看。
陈小波:那些一心一意拍摄好照片的人往往会得到帮助。有人会注意到你的。常接受采访吗?
陆元敏:不常。雍和告诉我,你要采访我,我老婆都说:你现在接受的采访多了。要准备准备啊。
陈小波:吴亮、顾铮、林路等评论家写的关于你的文章,你看吗?
陆元敏:看看,很难为情地看。
陈;他们写之前和你聊吗?
陆元敏:也不太聊。吴亮太会说了。他们发挥得够好的。
陈小波:被摄影家追捧,被评论家关注,你会不会改变?
陆元敏:还是少注意我好点。看不懂,我没他们说得那么复杂。我也不知道潮流到了哪里?我也不大看他们的作品
陈小波:打搅你了吗?
陆元敏:也没有。没有人能打搅我。我一天的日子很清闲。没有人来叫我吃啊、喝啊,叫了两次都不去,就没人叫了。去了,我没什么说的,也扫兴。
陈小波:你的照片参加过拍卖吗?
陆元敏:没有。有人找过,但我是个拖拉的人。
陈小波:想过你的照片的归宿吗?
陆元敏:不大会想。我父母挺长寿的,我还没想那么远。生活中我不需要很多钱,过着舒服的日子,基本平稳。没有太多的钱,也没缺过钱。
陈小波:有名了以后,生活没有改变?
陆元敏:没什么改变。很自在。不会努力改变现状,将来也不会有太大改变了,房子不会改变,状态也不会改变。
陈小波:对未来的摄影有计划吗?
陆元敏:没有计划,我用老方式记录。大把时间没地方用,我只好继续拍照。对机器没有什么要求。什么相机到我手里都一样。前年送我一个LOMO,我很好奇,拍了一年四个角都有点暗的那种。我喜欢摄影刚发明时的那种记录方式。
拍照是我找到的一件令我高兴的事。除了拍照,我没什么事情干。
2.刚开始自拍。然后拍家里人,接着拍周围的朋友。我觉得这才是相机的正确使用方法,只拍摄和自己有关系的。
3.我选择和自己内心特别接近的东西拍。记录和我自己有关系的拍才有意思。我拍我父母、我老婆、我的朋友。这样拍摄我很幸运、很知足。和自己没关的东西,不会放到相册里。
4.看到科特兹的东西很喜欢。看到他,就像看到我自己,在他那里我能读懂我自己,他的照片平淡到没有什么可以说的。看科特兹的东西,我觉得我也能拍那种照片。太有名的摄影家,像萨尔加多,他的摄影把我的摄影堵死了。
5.也没有人要和我谈使命责任什么的,我拍照不想那个。什么让我心里动一下,我就拍什么。甚至什么撞到我的镜框里,我就拍了。照相就是好玩,没有那么多名堂。
6.上海有成千上万的窗口,窗口里肯定每天都有精彩的镜头,没法拍下来。我只是在几个窗口拍了几张,很多窗口都在浪费。
7.太努力的事就不想继续做了。
8.其实大部分人的日子谁不是平淡呢?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我就没有。我看到轰轰烈烈头就大。
9.被我逃掉的东西很多,被我发现的也会很多。放弃东西也会得到一些东西,很公平的。如果胆大就能做摄影家,那就不需要那么多摄影家了。
10.纪实应该是对现实很敏感的。我不是。我是自私的人,我记录和我有关的人才觉得有意思。别人那样拍和我没关系。我的照片只是糊里糊涂起了纪实的作用。我的照片不是纪实照片。
11.生活中的没有变化吸引我,而不是有变化吸引我。我在父亲的相册里看到过去的上海和我当时拍的上海,其实没什么变化,时代感很模糊。
12.陌生的地方与我没关系。我也没什么机会出去。北京也是十几年没来了。到了生的地方不能拍摄。
陆元敏先生近三十年来孜孜不倦地对他生活的上海表现出来的超功利凝视,使他镜头中的城市不可思议地表现出一种迷离的诗意,那种直达内心的朴素瞬间甚至使我们天天目击的新上海却显得虚假起来。——吴亮
自五十年代迄今有关上海的摄影中,这是我所见过最为良善、深沉而准确的作品。度尽半个世纪的洗劫,这座城市仍在如许家当与面影中,默然闪现上海的魂灵。——陈丹青
他以一种特殊的眼光打量这个都市,将都市看做是一个在此翻捡各种记忆的遗物的街头“老古玩店”。——顾铮
即使看过陆元敏的作品哪怕一眼,便会终生难忘。那种直指人心的影像,仿佛是从他的精神内部分娩出来的,很少有人像他那样以自己全部的灵魂和身体消化了眼前的拍摄对象。——崔卫平
以上内容访谈部分节选自陈小波《他们为什么要摄影》一书,经陈小波授权发布,图片来源网络。如需转载请微信后台联系编辑。
编辑:Nin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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